2012年3月2日 星期五
[作文50+1] No12:我在西方公司邊的回憶
1945 年 5 月的新竹老城區,陷入一片火海照片
黑蝙蝠中隊文物館
請點擊這裡聽 Chopin "Tristesse"
我小時候住在台灣的新竹,五0年代,美國CIA與台灣設立了「西方公司」,對大陸做騷擾、破壞、蒐情的工作。在沿海滲透效果不大後,就從天上偵照。台灣空軍成立了卅四、卅五兩個中隊,由情報頭子蔣經國直接領導,實際執行的就是衣復恩。
我家,就住在西方公司隔壁,我也有一架B-17轟炸機,我的故事就從這架飛機談起。它是一架全鋁製的,放在一個鋁座上。飛機有四座引擎,引擎上有個小小的螺旋槳。我每天就打著那螺旋槳,看著它轉。螺旋槳都被打得亮晶晶的。
飛 機的機頭凸起,下面是個機關槍艙。飛機的前後左右都有機關槍艙。我每天幻想著:在德國的上空,機艙中吵雜不堪:「兩點鐘位置」、、,然後噠咑一陣猛掃: 「中了、中了」、、。敵人戰鬥機栽下去了,一陣尾旋的黑煙迎面而來。窗外,則是陣陣的高射砲黑煙,在一片白雲中像一團磨菇似的。B-17則劇烈的震盪 著、、。
我那時還小,不會想到我們新竹眷村中的某一個家庭,一個女人正在輾轉難眠。不知道在那飛機中她的男人,是否也在震盪著。他們與那電影中的B-17不一樣。他們沒有武裝。他們是做電子偵察,機砲都拆了裝偵測設備。
人家是在德國的高空,我們則是在祖國的山頭樹梢。只有貼地飛行才不易被發現,發現了幾乎就是死。
一死,就是十四人。機長、領航員、偵測員。
一去,就是十四家提心吊膽。
不回,就是十四家愁雲慘霧。然後,哀痛過去,只剩一絲希望。「失蹤」?或許哪天還能見到孩子的爸爸回來。孩子長大了,被問到爸爸呢?只有一陣茫然。
我的小學同學中有很多這樣小孩。與我最要好的同學鳴樑,他的父親就是一九五九年摔在廣東金雞山這架八一五飛機的領航員黃福州。
一直到我進初、高中,我還不知距家只有一箭之遙的「西方公司」是幹什麼的。只知道那裡有座小橋。橋那端就是道門,進去就不知道是什麼。常見一些黑色屁股做鷹翅狀的中型轎車進出。只知道那裡有香皂和很好吃的巧克力糖,是從個叫PX的地方拿出來的。
我 也不知道,從西方公司到新竹機場這一帶,有許多這樣的眷舍存在著。許多人的父親都是神秘兮兮的。不像空勤,也非地勤。好像是空軍,又好像不是。不知是幹什 麼。一些代號和標誌也漸漸淡忘了,什麼二聯隊、八大隊、三十四中隊,又是蝙蝠又是飛虎的。爸爸有時帶我去機場,兩排筆直的椰子樹看過去,就是機棚。聯隊在 一個小山丘內,山丘頂上是幾架大探照燈。在新竹常看到它向天空亂照,就像剛才在電影中看到的那樣。
當時走在新竹的街上,還會看到碗大的牆洞,都是美軍在二次大戰中打的。機槍打在紅磚牆上,白白的一個圈。當時的老師常談他們在讀師範時,被日本老師帶去躲「米國」警報的事。
為什麼要打新竹呢?就是為了這個基地。後來看太平洋戰爭電影,看戰史書,常發現個熟悉的字:「新竹」。某年某月某日轟炸之。才知道就在我出生的前五年,美國軍機是在這片天上俯衝而下,掃射而去的。同樣的機場,十年後又是突擊大陸的基地。
新竹還是神風特攻隊的基地。他們在出勤前一天就住在新竹公園水池旁的那棟日式巨宅內。那是裕仁太子來台巡幸時的行所。特戰隊員在那住一晚,享受人生最後一次的美食與歡樂。第二天,就去玉碎了。
小時候,也常常仰望藍天,看著F-84、F-86軍刀機凌空而過,聲勢嚇人。每到傍晚,坐在家後的那片稻田邊,看著夕陽。一排四架F-86,一架架的左旋落地。一架比一架繞得遠。四點銀光在天邊閃爍著,真是美麗。
後來是幻象2000駐紮在新竹,它是法國達梭公司出產的。中國最早的空軍,張學良的奉天航空隊,就是買自達梭的飛機。但這些飛機除了在直奉戰爭中丟丟迫擊砲彈嚇嚇敵人外,九一八一起全給日本人劫收去了。
七十多年過去了,中國內戰還沒結束,法國人還是為此目的賣中國飛機,可嘆。
我 再想起我把玩的那架飛機。那個沈靜的晚上,一家家燈熄了,一群人在基地通宵的忙著。一群人鑽入了機艙,飛機滑到了跑到頭,加速,起飛。一轉眼,就如一隻蝙 蝠一樣,沒入了夜色中。一出了基地就是海,然後潛入大陸,那個他們才離開不久的土地。廣東、福建、江西、湖南、四川,他們一路飛進去。或許,下面經過的正 是某個機員家的村落。下面的人不知道頭上吵醒他倆老睡眠的,正是他那沒音訊的兒子。
機上的這批人又在想什麼呢?下面家中的老母?還是海那邊新竹家中的妻女?然後,目標到了,開動了偵測儀器,都記錄下來了。
返 航,又是一段無話的夜行。這時,一架米格十七從夜空中衝出來,一陣火花,B-17中彈了。飛機一陣強烈震晃,蹣跚而行。接著一片死寂,飛機仍強撐著。不知 過了多久的時間,又來了,又是一波無情的彈雨。這時候,大家都知道完了,今天回不去了。轟的一聲,一片耀眼的火光,燒了許久,然後,又回復了萬籟寂靜。
也可能,那時在新竹的眷村中,一個女人被驚醒了。村子裡的狗在不尋常的嚎叫著,睡在小床中的女兒也哭醒了。她走過去抱起了她,拍拍她,哄著說:「不要哭,不要哭,爸爸就要回來了。」
天邊這時已有了魚肚白色,爸爸再也沒回來。
一直要到三十年後,那個小女兒才帶著一張小時父親的照片,一點模糊的印象,來到了金雞山,來到她父親那晚離開她們的地方。然後,向下挖。
寫到這裡,想到這裡,我女兒走到書桌邊。看著她純稚的臉龐,我要她親親爸爸一下。四十年前在新竹,或許也有一個小女孩如此親她的爸爸。她爸爸當時的心情一定比我沈重,誰知道那是不是最後的親親?
註:原文「三十三年前那個晚上」,在1992年登載於聯合報。
冠英 2012.3.2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