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7日 星期三

[作文50+1] No15:憶黃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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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從溫哥華來電,說黃媽媽一口痰上不來,腦死,現在等著大兒子趕過來。

第二天,太太又來電,說黃媽媽已經走了。    

我有點驚訝,因為二十多天前,我看到黃媽媽,她還好好的。雖然她已重聽,肺不好,要吸氧氣,又感冒了,但行動思維都正常,沒想到突然就走了,享年七十六歲。

我每次回溫哥華,都會去看看黃媽媽,這次過年後拖了好幾天才去。有天打完球路過她家去看她,她在睡覺。後來一個晚上帶全家人去,送了點小禮,黃媽媽堅持給我子女各塞了三十加幣的紅包,可他們已是二十歲的成年人了啊!

我其實沒甚麼話跟黃媽媽說,只是亮個相,給她看看而已。我每次還要想些話題,就像那次談昆明一樣,讓她可與我談幾句,讓她有點生氣、高興一下。

那天我談的是一位空軍的名人,我說我與這位名人最近有些來往。那知黃媽媽一聽,苦酒滿杯,大大抱怨這人沒有好好照顧她們這些遺眷。美國中央情報局給的撫卹金也被他扣起來,說她們不會處理,給這麼多錢不好。當時撫卹金好像是三千美金,在民國四十八年是值點錢。

黃媽媽家對這位老長官的抱怨,我以前聽過,但忘了,故我又會提起這個人。

黃 媽媽的先生是空軍三十四蝙蝠中隊的,他們開著B-17改裝的偵察機,為CIA進入大陸執行電子偵測任務。CIA成立了「西方公司」,地點就在新竹的東大 路,我家距那裡不到三百公尺。小時候我不知道那裡是做什麼的,只是常看到黝黑色雪佛蘭的轎車進出,就像電影中的那種車那樣,那時有這種車可代表著大了不 得。我還記得有位阿姨在那個「公司」裡做事,她可從一個叫「PX」的福利社帶出來些巧克力、火腿、澳洲牛油。那種微鹹的牛油配饅頭,真好吃。有次吃到褐中 帶白色的巧克力,那美味至今難忘。

那些特殊的飛行隊員的宿舍,就散佈在東大路這一帶。我也不知這個「公司」和新竹機場的分別在哪裡,當然 更不懂他們和正規的空軍又有哪些差異,只知他們的待遇似乎要好些。而他們的子女,就和我在竹師附小同學。後來陸續才知道,就在我小學到初中的這幾年,五0 年代到六0年代(1953-1967),這些同學大多成了孤兒。因為,一袈飛機被打下來,就是十四人喪生。前後一共死了八十七人,加上後來的三十五黑貓中 隊(U2),一共九十八人。

黃媽媽的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九五九年五月在廣東恩平被擊落的。那時我小學四年級,黃媽媽的小兒子與我同期,他哥哥六年級。

後 來,三十三年後,這架飛機上死難者的遺骨,在廣東的金雞山挖了一些出來,運到了碧潭空軍公墓安葬。這是第一次,台灣報紙上大大報導了,最近又有了第二次。 其實中共因為是內戰中的勝利者,對這種事看得比較開,許多被俘的隊員,中共還把他們放了回來。這邊會同美方審問一陣,看看沒有洗腦,也都回復了原職。對於 已死者運回台歸葬,大陸也願配合。有次我在溫哥華碰到一位中共二炮部隊的退休軍官,他還告訴我他們當年以薩姆飛彈打U2的經過。末了大家合照,我們倆擠一 個單人沙發,他還說這是「國共合坐」。

我是初中後與黃媽媽兒子同班,家又住得近,兩人成為好朋友。黃媽媽一直說她兒子老實,老是聽我的。 我則提我有天約她他兒子去看電影,一開門,她家大狼狗在我腿上狠咬一口。黃媽媽嚇壞了,馬上給我消炎貼藥。我帶著腳痛,仍去看電影,但「狂犬病」的陰影一 直未消。我們小時候最怕這東西了,看到夾尾巴的狗就怕。我說:「這就是妳家對我的懲罰啊!」

黃媽媽與我媽媽也認識,常談起我媽早年的事,不勝唏噓。後來黃媽媽到新竹台灣銀行做事。章孝嚴的舅舅章浩若常去她那領台北王昇匯來的錢,大概是每月一錢金子,作為章家的生活費。這事我小時也聽大人們講。

後 來我們兩家都搬來台北民生社區,住得更近。黃媽媽可說是看我長大,把我當一個她最瞭解的小孩了。再後來,黃媽媽隨兒子住到溫哥華去了,我那時還不知溫哥華 是什麼鬼地方。九三年末,我去那做事,先在黃家住了一個月。那時是冬天,我懶得洗澡,每天就穿一件厚運動衣進出。黃媽媽要替我洗衣,我也不要,以省她家水 費。後我太太來,她就對我太太數落我懶。他兒子後怪其母:「妳做了一個月好人,為何最後一天作壞人呢?」其實我哪會不高興呢?黃媽媽只是當我是家中的人, 像半個兒子一樣,就有什麼說什麼。在她眼中,我仍是那當年十幾歲,騎個腳踏車叫她兒子出去玩的調皮小孩呢!

又有次,我從昆明回來,黃媽媽是昆明人。我與她講家鄉事,她很高興,談了很多。在那個動亂時代,每個人都有段值得一聽的歷史。就像一個一個畫素(pixel),構成了大歷史的圖像。

黃媽媽一家都是老實誠篤之人。上次黃媽媽提到一事,即初中時有次我睡她家,黃媽媽早上一看客廳中有人睡地舖,就到房中叫兒子,不要慢待朋友睡客廳。待一翻被子,才發現睡在床上的是我。

黃媽媽是個平凡的人,一個好母親,守了四十多年的寡,有兩個孝順的兒子,應該再活幾年。但這樣沒有痛苦的走了,也沒什麼遺憾。

當 她先生的骨灰被移回台灣時,我寫了「三十三年前那個晚上」,記述我那段矇瞳的歲月。現在,又是十年過去了。當黃媽媽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她或許記得的仍是那 個晚上。通常飛機是下午四點鐘出海,黃昏時進入大陸領空,次日上午八時返降。那天,她一人起來面對黎明,她的先生沒有回來。以後,再也沒有回來。

骨散三地,魂終相聚。四十三年後,水滴聲停止了。

註:這篇文章原文 「四十三年後     2002’7’4 ─憶黃媽媽─」在2002年刊載於中華日報。

冠英 2012.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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