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4日 星期一

[作文50+3] No.143 : 憶往 -- 潘福璉女士回憶錄 [05]

1938年黄河花園口决堤
(十九)二叔蒙難

      抗戰初期,中央認為黃河是天險,日兵難渡黃河,國軍鎮守這天然屏障,安全無虞,故汲師、汲中、豫北等汲縣學校均遷禹縣,原班師長授課,二叔任民政課長,先父和我是民國卅三年2月下旬到達,兄弟好友久別重逢,連日餐敘,旬餘父返故里,我入汲中初一就讀,自小二叔就特別疼愛我,視我為其女,二嬸更關心我,慈愛有加,令我倍感溫馨。可惜好景不常,日軍又大舉南攻,中央雖又把黃河改道,阻擋攻勢,但東南及北方數省大片江山,已淪落在敵人鐵蹄之下,南京大屠殺,劫掠姦殺,數十萬同胞慘遭毒手,其殘酷之惡毒手段,人神共憤。日本切望南北夾攻,勝利指日可待,想一舉消滅中國,轟炸機日日出動,到處轟炸,禹縣緊急警報,一日數起,學校被迫停課,百姓每日逃往郊外,生活失序,苦不堪言,仰首觀望,目睹炸彈及機槍子彈,像冰雹似的自空而降,火焰四起,慘叫哀嚎,惶惶終日,未知何時才能重過太平日子。
南京大屠殺
     猶記民國卅三年,我是二月下旬到二叔家,那年陰曆閏四月,前四月十四日,家裡送來燃煤,是我簽收,日期寫の月十の號,因4寫得特別,故記憶深刻。走到二叔房門口,忽覺兩膝蓋同時一輭,直挺挺雙膝跪地,當時工人在旁,甚感尷尬,豈料後四月十四日,即二叔蒙難之日,莫非冥冥中是天意,抑是徵兆,那有如此巧合,命耶!怪哉!

     陽曆六月,日兵攻破縣城,全家早幾天逃到西山,二叔率縣府同仁,及同鄉老師們,都逃往山區,隔日戰報頻傳,國軍也退守山區,槍砲子彈聲,越來越近,顯然已短兵相接,嘶殺狂喊,聲震山谷,國軍邊打邊退,兵敗如山倒。戰況危急,我們秉夜向山中逃亡,藉著微弱的月光,在蜿蜒的羊腸山路,跌跌撞撞,前瞻後顧,懼怕遇上凶神惡煞的敵軍,膽顫心驚,拼命奔馳,幼童走不動,但他們小小心靈也知性命攸關,沉默地跟隨大人奔逃一夜馬不停蹄,天破曉,深山中發現寥無人煙的窯洞,洞內還有一個小洞,內洞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外洞一門一窗,尚寬敞明亮,二嬸在另一窯洞發現有爐灶、碗筷,就地取材,把帶來的米,煮稀飯充飢。入夜一盞油燈,廿多人席地而眠,因日夜趕路困倦,躺下即睡熟,六月天不冷,免受風寒,凌晨砲聲子彈聲,近在咫尺,不遠處鬼哭神號,顯然身陷火線中,使人心驚肉跳,驚慌失措,無處可逃,敵人殺人如麻,毫無人性,視人命如草芥,生死一線間,生死未卜,只有聽天由命了。

     二嬸先令我改扮男裝,後又怕拉軍伕,復改回女裝,把衣服撕成方巾,包住頭髮,手臉塗滿污泥,大夥躲進內洞,幸好一位老師考慮周詳,命我們速出來,站在外洞,上午七時許,日兵荷槍,槍上明晃晃的刺刀,進洞直撲內洞猛刺,幸虧我們都出來了,否則血濺內洞,血流洞外矣。此時我等皆跪外洞,全身顫抖,朝日兵磕頭如搗蒜,哀求太君饒命,當時若日兵獸性大發,我等階下囚、俎上肉,任人宰割,小命休矣,至今思之,餘悸猶存。

     茲時日軍押二叔和三弟洋瀚進洞,(不知在何處被抓),二嬸和我們苦苦哀求放人,日兵作勢要刺死我們,只好屈服在敵人淫威之下,不久,日兵押著二叔和三弟要離開山洞,明知凶多吉少,生離死別的一刻,肝腸寸斷,痛哭哀嚎,二叔三弟一步一回頭,哀傷懼怕與不捨的眼神,永難忘懷,痛苦悲憤,悽慘之狀,無以復加,令人椎心泣血,悲慟欲絕,情何以堪,可恨鬼子喪盡天良,使人家破人亡,深仇大恨,莫此為甚。

     近午,日軍轉進,山中頓顯沉靜,二嬸請士恩叔護我和鄉親們東行下山,她和兩個妹妹留下等候消息。山路兩旁山谷間,屍首枕藉,身首異處,肚腸外流,血肉糢糊,重傷者呻吟哀嚎,像世界末日,悽慘駭人,不忍卒睹,膽小的我,雙手摀眼,從指縫中直視前方,不敢斜視,火線戰場,總覺草木皆兵,風吹草動,膽顫心驚,魂飛魄散,下一刻是否還能存在,誰能預料,主啊!救命啊!

     黃昏抵二叔友人家,乃一小寨,次日,驚傳噩耗,謂二叔替日兵挑水,挑不起來,有一勤務兵,言科長挑不動,由我代挑,漢奸告知日兵,聞係科長,即用槍托把二叔推入一地瓜窖中,並燒草材,復又澆水入窖,上覆門板,二叔活活被悶死在窖裡,翌日日軍轉進,二嬸央求地主指引,始將二叔拉出,可悲二叔年僅42歲,正值英年,壯志未酬,遺下妻小,含恨以終,死不暝目,哀哉,天理何在?

         可憐洋瀚年十三四歲,小小年紀抓去當軍伕,隨軍負重跋踄山路,實在力有不逮,哀求太君放他一條生路,太君大發惻隱之心,放弟回家,深山迷路,幸蒙好心人指引,找到避難時的家,此時二叔正準備入殮,可憐尚能見其父最後一面,二弟浩瀚負笈四川,千里迢迢,不克告知奔喪,嗚呼哀哉!人倫慘劇,莫過於此,三弟痛心欲絕一家人抱頭慟哭,在場者莫不鼻酸,灑下同情之淚,痛罵喪盡天良的日本鬼子,泯滅人性,天理難容。

* 「太君」兩字,是在對抗戰時,漢奸對日本軍人(官)的稱呼。
黃河壺口瀑布
(廿)險渡黃河

    二嬸拜託鄉親和士恩叔照顧我,結伴返故里,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吳奶奶乘人推的獨輪雞公車,我們騎小毛驢,餐風露宿,忍飢挨餓,週餘始抵黃河南岸,在渡口找到船老大,議好價錢,他即領我們去龍王廟朝拜,然後回渡口,見識到前所未有的無船艙無欄杆扶手的舢板船,面積大約四、五坪左右,船老大軍令如山,命雞公車居中,周圍坐人,命我和另一小孩坐在左前方,如伸手可摸到水,長輩建議船老大,可否讓孩子們靠內坐,以策安全,老大聞言,兩眼一瞪,怒斥不可多言,其命令不可違,事後回想,船老大經驗豐富,能目測人之體重,估計要四方重量平衡,船才不致歪斜翻落,甚有道理。

     坐定之後,極目四望,兩岸滿佈黃沙,滾滾黃水,一瀉千里,六七月漲潮,浪濤洶湧,浪高數丈,如萬馬奔騰,響徹數里之遙,後浪推前浪,波波相連,河道寬廣,所乘舢板,如一葉扁舟,又似滄海一粟,如何能渡過如此險惡之黃河?目視心想,擔心害怕,然而僅此一條回家之路,別無選擇,只有盡人事,聽天命矣。

         遙望對岸渡口,清晰可見,但船不可直線橫渡,必需在岸邊,由數人拉縴,用力使船逆流而上,徐徐接近河道,距離對岸適當距離,縴伕鬆繩,由船老大及其助手,緩緩撑向河中心,此時船伕停手,任由船進入巨浪中,隨波逐流,巨浪威力,非人力所能操控,巨浪滔滔,湧起數丈高,船隨浪搖擺,斜著衝上浪頭,浪下去船也被斜著甩下,猶如坐雲霄飛車,浪浪相隨,舢板忽而陡起,忽而斜降,萬一風勢加強、浪花增大,舢板失衡傾斜,隨時可能翻覆,在此驚濤駭浪中,真是生死一瞬間,我們只有相依偎,用力相擁,緊閉雙目,方寸絞緊,鴉雀無聲,只聽澎湃的浪聲,只覺搖晃的身軀,祈求上蒼保佑,千萬不要使我們淪為波臣,祈能安然回家。在浪中分秒難挨,慶幸渡過河心,安然無虞,離岸尚遠,船老大又要加錢,謂在前面一條船翻落浪中,全船乘客失踪,我們能抵北岸,該付賞金,我們慨然付錢,亦樂以付錢,應該,應該。


(廿一)先父歷險

            一行人回到北岸,個個歸心似箭,看到雙親姐弟,恍如隔世,分別半載,家生變故,互訴遭遇,感嘆人生無常。先父自禹返汲後,兩三個月後差點送命,起因汲縣縣長貪污,剝削百姓,中飽私囊,先父仗義執言,開罪縣長,他串通日軍公安,深更半夜,搜查我家,家中腊燭甚多,他們人手一支,徹底搜查,連外婆家及曹升家,每個宅子,無一倖免,搜不到違禁品,即押先父至徐家祠堂後操場,以莫須有之罪名,擬立即槍決,幸日兵守法,謂沒奉太君命令,不可擅自動刑,先父逃過一劫,可恨、可嘆!親人們飽受多大驚嚇煎熬,先父承受多大的生死掙扎,惶恐憂心無奈之心情,無法言喻。
抗戰勝利,舉國歡騰
(廿二)迎先叔靈柩返鄉

         民國卅四年,抗戰勝利,舉國歡騰,先父把另一宅院,整理佈置妥當,派人赴禹迎先叔靈柩返鄉,全家至火車站迎接,晚輩跪接。據說從未有棺木進城,只能出城,但是先父和縣長及駐防軍長,頗有交情,因他們有關縣城行政事務,在傍晚到舍下與父親共商大計,衛兵站崗,故能破例讓靈柩進城回家,擇日開弔出殯,一切按古禮進行,親友追悼公祭,駐防國軍代表也上香,並送至郊外,讓為國殉難的先叔安葬祖塋。



(廿三)中共圍城

      我是民國卅三年六月下旬,自禹返家,九月入福音堂讀初二,實際上我剛入小五遇事變而輟學,在禹縣斷續讀了三個多月的初一又失學,卅四年勝利,汲縣各級學校紛紛返鄉復校,我插班初二下,從未按部就班的上學,雖一再跳級,非我資優,乃環境使然也。幸我家是書香世家,藏書甚豐,我雖非博覽群書,但居家無聊,閱讀是排遣寂寞,受益匪淺,獲知良多,除英文數學外,別科尚佳,汲中畢業後,胸懷壯志,一心要考高中,希望能讀大學,此乃我夢寐以求的願望,但二姑丈是汲中校長,深知我英數太差,跟不上後方程度,不准我應試,我懊惱沮喪,怨天尤人,無奈只好報考汲師,幸錄取,是公費,畢業後當老師,有何不好,故認真求學,僅上三個多月,共軍圍城,砲彈呼嘯而過,學校停課,幸國軍攻守有功,共軍知難而退,圍城週餘,汲師缺糧,求助先父支援,父允,校方命學生,各班輪流拿小布口袋,排隊赴天順糧行補糧,(那是我首次踏入我家糧行),才援救了師生斷炊之苦。

Music - ♫ -"The Longest Day" performed by West Po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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