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唐詩，讀到柳宗元的「江雪」，竟然思緒迭盪，心靈起伏，輾轉難眠。
「江雪」爲五言絕句。原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詩之韻律，第一句以「平平仄平仄」起單，但是到了第三、四句，平仄對換，雖然出現失對失黏的現象，卻還能入詩成格。「江雪」中的「絕」、「滅」、「孤舟」、「翁」、「獨釣」、「寒江」、「雪」等，文字質感豐富而細密，精巧見靈動，如聚千鈞之力，意欲濃鎖簑翁。柳宗元由靜思動、由動轉強，搧情地採用多層次的漸進方式來描繪詩緒效果，這種筆法，造詣極高，翻遍唐詩宋詞，恐不多見。
全詩由兩個部份組成畫面：一部份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藉千山揷笏，萬徑縱橫，風雪載途，來建構大自然棲息和靜止的遠景；另一部份是「孤舟簑笠翁」，以寒江扁舟，孤寂漁翁，聚靜垂釣，來烘托清絕和幽峭的生命悸動；最精彩的是柳宗元用「獨釣寒江雪」做收網總結，這一總結，通活了全詩，將前三句的平舖之景，以及苦心經營的範圍，至此純化爲心底之情，與景共融，可謂妙手偶得，渾然天成。
孤舟獨釣一簑翁，是全景中唯一出現的人物，也是全詩亮點，看似單純，其實不然。柳宗元寫「江雪」時，他正被貶到永州，心中鬱悶和孤獨，可想而知。自古文人，每到失意，總會寄景引詩，像五柳先生陶淵明，辭彭澤令後，寫「歸園田居」、「桃花園記」和「歸去來兮辭」，充份表明他一心歸隱，脫離俗塵，寄情田園之志。柳宗元似乎也不遑多讓，他藉簑翁來描繪自己頑強不屈和傲岸清高的精神面貌，「江雪」可以說是柳宗元內心世界情感和思想的表述和概嘆。
我們也可以將詩境拉回現實畫面。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常會困惑於某些煩瑣的欲望與浮動不安的虛空，我們讀「江雪」時，往往會將這種煩索和不安的情緒投射在簑翁身上，與簑翁揉合爲一體，產生強烈共鳴，彷彿自己就是詩中人物。簑翁的遭遇，正是我們的經歷，柳宗元在這裡淋漓盡致地發揮了詩境和詩意相互感染的組合效果，給讀者預留探索和想像的空間。顧炎武在他的《日知錄》說：「詩無新舊，時有古今」，當我們將古詩人描繪的心境轉化成切身經驗的生活現實之時，我們就可以深刻地體會出詩的趣味和力量，從這個角度來看，「江雪」無疑是有深度、有內涵，值得傳誦千古的好詩。
詩人終身爲詩，可能一輩子祇是枯寂等待，毫無作爲，但是當等到靈光一出，就會寫出動人詩篇。陳子昻登上古幽州臺的一剎那，讓他等到了；崔護舉筆提詩於南莊左扉的一瞬間，也讓他等到了，在靈光一閃之際，他們詩思泉湧，萬感交集，形成催逼力量，向心靈深處施展壓力，造成非寫出來不可的衝動。當詩人的情緒達到高峯狀態之時，甚至下筆不能自己，直到創作完成，才豁然抒解，如釋重負。但不管怎麼說，在我們喧囂煩躁的生活當中，能夠有機會尋詩訪幽，夢迴古人，或許也是人生的另一種享受吧。
Music: 渔舟唱晚
莫大軍 寫於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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